这天,午休时间。
易见绯吃完饭,主动洗了碗,和祝隐说今天是他值日,和搞卫生的同学约好十二点半就得去学校打扫。
他打了招呼就跑,导致祝隐连给他切个水果的机会也没有。
好巧不巧,易见绯在停好车赶往理科楼,在经过综合楼外围的绿化带,看见了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的云矜苧,她正从拐弯的综合楼出来,角度问题,她没看见易见绯,自然也没看见有个女生急匆匆地从拐角另一条走廊往这她方向跑。
易见绯刚想往前走一步,开口提醒云矜苧,就已来不及,那女生跑得极快,很快就同她撞在了一块,开水还很滚烫,撒在了云矜苧前襟,幸而她今天穿的是棉服,并没有被烫到,只是前襟湿了一大块。冒失的女生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云矜苧就先开口了:“对不起。”
旋即摸了摸口袋,身上却搜不到纸巾,她朝女生歉意一笑:“你有没有被烫到?”
女生愣愣地摇了摇头,下一秒想到自己还有重要事,连声道歉也没有,就跑开了。
千辛万苦从综合楼楼梯间倒了一杯开水就这么贡献给了衣服,她叹了口气,低头拍打着前襟,自言自语道:“不肯让我喝,非要以这种方式倔强地留在我衣服上,看来是你很想替我喝了这杯水。”
反正撞都撞了,他提醒也未免迟了,易见绯正打算悄无声息走人,却在听见这句话后,驻足了脚步。
——之前你画的,怎么水一碰就没了,今天的有点‘倔强’,非留在我手上,你说是不是这朵花舍不得我。
他走出死角范围,隔着绿化带,递给云矜苧只剩半包的纸巾,接了她的话:“可能是它舍不得你。”
就像他舍不得离开祝隐一样。
“也有道理。”云矜苧被他的幽默逗笑,不客气地接了纸巾,擦拭洇开的水渍。
两人一起走向理科楼的时候,一向沉默是金的易见绯难得会开口:“为什么要先道歉?”
云矜苧还在纠结要不要趁还有时间,先回家换外套,一见易见绯主动搭话,她迟钝了片刻,很坦然地道:“谁让是我端着开水呢,幸好全撒在我自己身上了。”
从金灿灿的阳光底下爬进阴冷的楼梯间,云矜苧前襟湿的那块,好像起了作用似的有些透心凉,她忍不住拉开拉链,想看看里面的毛衣是不是湿了。
易见绯见到她的举动,提醒她:“走廊有太阳,你去那晒晒吧。”
说话间爬到了三楼教室,易见绯因为看了场“热闹”成了最后一个抵达的人,林深还有他们前排的一男一女已经分完工,女孩子被安排了擦黑板洗黑板,林深和华鑫则扫地,将摆凳子和打水的任务落在了易见绯身上。
肖琴管得很严,不仅不允许学生仪容仪表不规范,连班级卫生也要时刻保持整洁,早中晚必须打扫一遍。
华鑫在看见易见绯和云矜苧有说有笑的同时出现时,手悄然间用力捏紧。
中午头是冬日里最暖的时段,云矜苧脱了外套,搭在护栏上晒,林深在和易见绯还有华鑫和女生一人一组,一桌一桌地将凳子摆上桌子,凳子材质有些重,女生动作时很慢,云矜苧就顺手帮了她。
女生和女生在一起,总是有话题聊。
“矜苧,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宋意老师说一点之前得到他办公室,应该是我上次参加英语竞赛的成绩出来了。”
“你口语和笔试都很好,第一名我觉得会是你。”女生说。
毕竟他们段的英语老师宋意出题刁钻不说,就连上课也喜欢为难人。
说完,女生又偏头看了看闷不吭声摆凳子的林深和易见绯,小声八卦道:“你怎么和易见绯一起来的啊。”
“我来的时候,不是正好经过综合楼吗?就顺手去倒了杯开水,谁知道被人给撞了,易见绯正好也在,他看我没纸巾,就给了我。”心跳倏忽加快,云矜苧按耐住奇异的感觉,不慌不乱地解释,女生也没再问。
他们理科(1)班,就十个女生,在男多女少的情况下,尤其是还有云矜苧这样漂亮的女生,班上除了死读书和对谈恋爱不感兴趣的,大部分男生都想追云矜苧。
例如上次云矜苧昏倒,个个想背她,偏偏被体育老师指挥一本正经只爱学习的班长林深去背人。
对方眼里只有学习,白白浪费了那张脸,对女生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女生对着易见绯那张令人心动的脸,在心内叹了口气,感慨易见绯的出身,要是他有林深那样的家世,肯定有大把女孩子拥堵在他们班级门口,上赶着求交往。
表白墙有人实名表白,女孩子们跟风表白。要是有女生敢来他们班级当面跟易见绯表白的话,一定也会有女生前仆后继的来,可惜没有。
搬好凳子,易见绯去打水,华鑫趁着教室要洒水,拿了几道英语题问云矜苧,云矜苧趴在窗户口,替他看题。
她讲了一遍题,并划出重点,问华鑫懂没,问了三遍,也不见华鑫回答,她转头撞入华鑫有些难以言喻的眼神里,皱了皱眉,放下笔又问了一遍:“华鑫,你听懂了吗?”
华鑫回过神来,视线从她侧脸移开,干涩地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没、不是很懂。”
“那我再讲一遍,你要是再不懂,待会和我一起去办公室问请教宋老师吧。”她脾气很好,也有耐心,重新拿起笔,用细软的嗓音讲解。
易见绯从厕所提了水洒教室,之后洒走廊的时候,云矜苧头顶着一本教材,遮挡有些晒的日头,和易见绯聊天:“那朵郁金香祝隐老师喜欢吗?”
“挺喜欢的。”至少祝隐特意找了个瓶子插上。易见绯洒好水,提着桶回了班级,云矜苧还想问他,要不要再给祝隐老师带些别的花,也没机会问出口。
……
集体搞好卫生,林深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画像递给易见绯,努了努嘴:“谣谣让我给你的。”
易见绯一头雾水接过,结果是自己的自画像,还有落款人的名字——乐倾襄
林深见他视线停留在落款人的名字上,出声解释:“我妈画的,姓念乐,音乐的乐。她以前可是有名的画家,自从嫁给我爸,就不怎么画画了,画我的多。”
“为什么画我?”易见绯手指在纸上抚过,纸质很好,手感些许像少女的皮肤,柔滑细腻。
“我妈不轻易动笔,谣谣之前求着她画别的,我妈一个也不答应,可这次竟然答应画你,她夸你鼻子好看来着。”
易见绯声音里添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羡慕:“你妈妈的画,我见过。义卖会,她的一副少女捧花,被人以五百万的价格派走,拍卖所得全部捐往贫困山区。”
易见绯说谎了,他对林深母亲印象深刻,并不是义卖会,印象起源来自于易敏,她每次看到类似的新闻,都会骂得很难听,事业型女性很多,但她怀着恨意骂的,就只有一个叫乐倾襄的。
“我爸拍的。”林深说:“他见不得我妈画的画流落在别人手里。当然,有些保存在当地画馆的另当别论。”
易见绯将画收进抽屉,迫不及待想让祝隐看。距离上课,时间不够充裕,他按耐住急切的心情,稳下心思,抽出修订错题本,等第一节课老师发试卷,修订。
两节英语课,一节物理课,三节课下来,哀鸿遍野。除了晚自习的同学不需要背着沉重书包,剩下的都在装各科分发的试卷和作业本。
住校生去吃饭,走读生背着书包先走了,易见绯和林深他们还要值日,易见绯趁机给祝隐打电话,让她不用等。
接到电话的祝隐也没坚持,她回家做饭,等易见绯回家,刚好能一起吃。
骑车回家的路上,祝隐还在和9528说:“易见绯是不是快要被人给泼冷水了,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又感冒吧。”
9528:“你操心也没有用,谁让我们连时间点也无法确定。只知道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
祝隐:“......”你真是个废物,说什么比剧情还靠谱的系统,就这?
“不过,你可以每天多熬点姜汤,逼着他喝。提前预防。”9528悠悠地说。
还在学校做卫生的易见绯并不知道,令祝隐战战兢兢的“泼水节”即将上演,他们做好卫生后,关好门一起离开了理科楼。在三楼底下,华鑫说他要买小吃,往学校后门方向去了。他同桌也有些心动,可是怕被家里发现,只得一脸索然地往正门口去,赶公交车。
四人彻底分道扬镳后,易见绯去取自行车的中途,收到一条陌生短信,说他的画还没带走,迟一步,就只有撕毁的下场。
画在放学时,他就顺手收进了书包,易见绯不得不重新检查一遍书包,果然不见了。他盯着陌生短信看了一瞬,仰头望向被综合楼挡住的理科楼,除了影影憧憧的杉树,便只剩昏沉黯淡的天色收入眼底。
迫于短信威胁,易见绯只能折返。
天黑的早,理科楼楼梯间的灯散发的光度不太明亮,他一口气跑回三楼班级,原本关好的门敞开仅半个人通过的缝隙,易见绯透过窗户望向里面,没有人。
他抬头顺着门往上看,看到了值日用的蓝色盆,看情况,装了不少水。他不确定画还在不在抽屉里,但水盆必须得拿下来,不然遭殃的就是上晚自习的住校生。
易见绯身材属于欣长型的,并不健壮,但很显然,装水盆的人比易见绯还要瘦弱一些,脑海里隐隐闪过一个人的身影,明知道走廊有监控还这么光明正大的使手段,是有多厌恶自己。
习惯了这些手段的易见绯歇了口气。他放下书包,屏着气息,侧着身子,尽量倚着门框缓缓往班级里挪去,动作僵硬而又小心翼翼地,终于进到教室,他抬了一张凳子,踩着取下水盆,放在了靠窗的值日卫生角,这才回到自己座位。
在见到画还在抽屉里时,松了口气。他很小心地取出画,放在背包里,重新关上门离去。
原以为这回,他能赶上和祝隐一起吃晚饭。
可他却在门口被人给堵住了,堵他的人,是他将近快一年没见到的母亲。
易敏在见到易见绯时,还吃了一惊,从陌生短信发来的照片看,还怀疑到底是不是易见绯。没成想当场看到人,脏臭不堪的易见绯竟然像一块被雕琢过的玉石,夺目的让人移不开眼。
那双眼睛,令她又恨又怕。
如果不是为了钱,易敏根本不想看见易见绯,也不想听见他的消息,更不想看到他这个人。
他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
但有人跟她说,易见绯现在有钱了,还住在一个漂亮的女老师家里,那女老师对他有求必应。
易敏大冷天,套了条丝袜,一件焦糖色大衣外套,面容枯槁,她一面对易见绯,就忍不住想动手。
“易见绯,你长本事了。怎么,有人收留你,你就连家都不回了。”
在她手掌挥过来时,易见绯轻而易举拦截,他半垂着眼皮,看向她:“我还有家吗?”
他的眼神,不见以往的死寂,但也不见怨恨。仿佛易敏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
“你没有家,是我害的吗?啊?”易敏面庞扭曲,嗓子倏地变得很尖锐,她抽回自己的手,往易见绯身上摔着包。
这个点,热闹的是学校后门,前门除了过往行人,几乎没人。可易见绯还是不想让自己的事传到祝隐耳朵里,他在挨了两下打后,径直把着自行车走向另一边僻静处。
“你找我,究竟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很平静。
易敏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也省得她开口了:“我要钱,我知道你现在在一家西餐厅打工,工资不少。你给我钱,我就走。养你这么多年,我也不跟你算,你把你的钱全给我,以后我们也没关系了。”
她所住的那一片,听说过了年就要开始拆迁了,易敏找人估过价,赔偿款不低于两百万,她打算拿着那笔钱,离开这个城市。至于易见绯,她不知道他过的好也就算了,可被她知道了,她就没打算让他好过。
“我全部的钱,没有多少。”
“你他妈少忽悠我,听说你去那个首都殿安参加数学竞赛得了二等奖,不是有五万块吗?”她从头打量易见绯穿着,目光凝聚在了他手腕上:“你这块表,也得给我。”
易敏年轻时,奢侈品买过不少,要按以前,她绝对看不上这类档次的东西,但她如今没人包,毒/瘾也愈发的大,靠接客根本满足不了。
易见绯闭了闭目,再度睁开时,潋滟的水光被压下,他沙哑着问:“你为什么就这么恨我?”
“这就要怪你自己命不好,投错胎了。”易敏用尖酸刻薄的嘴脸,逼近易见绯,仿佛要从他痛苦的感受里,汲取快感。
“我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比起你恨的人,他不过是贡献了一颗精/子。你对他的恨,转嫁到我身上,这对我公平吗?”
易敏丝毫没有受影响,依旧用憎恨的表情看他。
在她眼里找不到想看到的,易见绯脸色麻木地说:“你要钱,我可以给你,我明天......”
易敏一听,不同意:“我现在就必须要拿到。你要是不想我去打扰你那个漂亮的女老师,现在就给我。她对你很好吧,你手上这块表也是她给你买的,对吗?”
不能让祝隐被打扰,不能让她见到易敏。
“你在这里等,我回家取。”易见绯握着车把,单脚踩上脚踏,终是妥协。
谁曾想,易敏实在是难缠地过头,她一定要易见绯的手表和书包留下,易见绯半张脸拢浸在暗处,几许阴翳冷戾浮现,易敏看得心生恐惧,不由得收了手。
可她袖子的毛衣勾到拉链,一时解不开,越是着急,毛衣不仅没有解开,反而被勾了线,一圈圈扩大,易见绯上衣口袋手里震动个没完,他没接,因为除了祝隐关心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这么把他放在心上。
他丢下书包,蹬着自行车走人。
易敏骂骂咧咧地蹲在地上,眼见半个袖子都要脱线,干脆拽断毛线。
她不怕易见绯不回来,等待的空隙,她打开了易见绯书包,埋头翻了翻,嫌弃那些又厚又枯燥的书本,直到她翻到了易见绯装在书包里的画。
借着路灯的光,易敏细细打量,尽管画上只有易见绯的侧脸,但侧脸和她极像,从山根部分到嘴唇的弧度。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这副画勾起了她溃灭的母爱,又许是这副画像,是她曾经貌美巅峰的证明,易敏抬起苍白细瘦的手掌,轻轻从画中人鬓角扫到鼻梁,嘴角,再到脖颈位置。
直到她看见了落款人——乐倾襄。
回忆被击碎,幻化成了仇恨与怨憎。
乐倾襄,这个名字,伴随了她这半辈子的巅峰与落魄。不就因为会画几幅画,被林阳秦给看上,欲擒故纵的手段比婊/子使的还要娴熟。
嫁给了林阳秦又如何,还不是阻止不了林阳秦的花心,不能让他放弃外面的莺莺燕燕。
想到这,易敏郁结的心口吐出口浊气,乐倾襄三个字被她的指甲扣出一道月牙印,纸质极好,并未毁坏分毫。
乐倾襄竟然会替易见绯作画,那曾经扬言要她死的那个男人,会不会想起她,是不是还有认易见绯的希望。
还是会像十三年前一样,对她们赶尽杀绝。
易敏不是十多年前一心只想攀高枝的易敏了,她惜命,也清楚自己的斤两。
拿到拆迁款,离开这个城市,是她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