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容顺必恭必敬地将三尺香插在香炉里。
林纪香走了进来。
“二嫂,一会儿去医院吗?”
安容顺俯身朝观音塑像拜去。片刻后,这个满面含笑的老太太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你去吧,今天我啊,且忙着呢。”
林纪香冷哼一声,道“二嫂,要不要再找几个医生或郎中看看?”
安容顺面色一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纪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道“桐卓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就光凭郎中一句话,你就信了那丫头怀上了?而且还是桐卓的孩子?”
“你这话我不爱听。”安容顺有些生气地坐到躺椅上。
“你哥哥一年里有几天是在我房中睡的?我不是也生了三个孩子。这生子的事儿啊,那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送子观音想让你子孙满堂啊,那是石头也能生出那孙猴子。”
一个人影急匆匆地从窗外走过。
“郝医生――”林纪香喊道。
郝兆飞看了看林纪香,低头走了进来。
“夫人,三小姐。”
林纪香终究没有说出口,毕竟自己是个没嫁人的女人。
安容顺笑了,道“郝医生,我们呢,想向您请教个问题。您说,我们家桐卓这个情况啊,你说――”
郝兆飞正色道“夫人是说二少奶奶有喜一事吧。这很正常。少爷不是时刻都是神智不清,也有偶然清醒的时刻。毕竟那几天,二少爷看上去状态不错。
那天夜里,二少爷又发起癫狂来,我怕不妥当,所以就没说。”
安容顺诧异道“郝医生,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在我们林家也做了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算知道根底的朋友。”
郝兆飞看了看一旁的林纪香,道“那天二少爷突然癫狂起来,明显是因为行房事,使精力过于集中,导致神经错乱,癫狂起来。简单点儿说,就是行房事刺激了他的大脑皮层。”
安容顺大惊失色,道“您的意思是说,这,这事儿是很危险的?”
“是啊,许是二少爷看到二少奶奶,把持不住,不过,也算幸运,毕竟二少奶奶怀上了。但以后尽量还是避免同房,二少爷的病受不了。”
安容顺连连点头,又惊又喜又怕。
惊的是知道自己儿子爆发力如此强。
喜的是郝兆飞的话确认了于凤凰肚子里确实是林家的种。
怕的是林桐卓的身体不允许行房,万一于凤凰这一胎保不住,以后再要怀上又要冒风险。
林纪香听了郝兆飞的一番话,心里既烦躁又欢喜。
烦躁的是于凤凰竟然怀上了,这个自己横竖看不上的女子竟然怀上了林家的孩子。
欢喜的是林桐卓竟然真的有了后继之人。
潜意识里,林纪香一直觉得林桐卓这一房很难生得一儿半女。
“秋嫂――”安容顺高声喊道。
秋嫂连忙走进屋子。
安容顺从桌子上一个匣子里取出两卷大洋和一张纸,道“去,把这大洋和这方子送给孟木娘,就说啊,这大洋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给水芸那丫头买些补品。这方子啊是大补汤的方子,是我重金求来的,让孟木娘按照这方子上所写为那丫头多褒些补汤。”
秋嫂诧异道“夫人,您这是,您以后是――”
安容顺站起身来,将佛珠挂在手腕上,朝观音塑像拜去,道“还有什么比林家血脉更重要的呢?满三个月前不要到处张扬凤凰有喜的事儿,都不要刺激到她。能顺着的尽量顺着,一切都等我那小孙子顺利出生后再说吧。”
秋嫂看向林纪香。
林纪香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去吧。”
……
云水镇医院。
念双跟在秋嫂的身后来到病房。
孟木娘和于德胜连忙起身。
念双将盛装补汤的陶瓷罐放到桌子上,俯身看着孟水芸,哭道“这一连许多日了,为何还不见二少奶奶醒来?”
于德胜摇头道“医生说啊,伤了神经,能不能醒来,全凭她造化了。”
秋嫂安抚地拍了拍孟木娘的肩膀,道“亲家母,您也不要过于熬心了。您要保重身体,毕竟林家老宅里还有一个二少奶奶,今天郎中说了,怀上了。但这消息啊,夫人说满三个月前不要张扬。”
孟木娘和于德胜难以置信地看着秋嫂,道“啥,你说的,可是,可是真的?”
秋嫂点了点头,道“我在林家一辈子了,怎么会说谎骗亲家公和亲家母呢?”
念双也点了点头,道“是真的。”
孟木娘双手合十,道“老天有眼啊,我以为我们家凤凰一辈子难有儿女啊……”
秋嫂尴尬地笑道“我们家二少爷的情况确实特殊了些。”
泪顺着孟水芸的眼角流了下来。
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二少奶奶――”念双大叫着扑了过去。
秋嫂愣了愣,突然大叫道“医生,医生――”
孟水芸醒了。
农历腊月二十八这天,这个千疮百孔、遍体鳞伤的姑娘醒了。
等待在医院大门外的几十个女工涌了进来。
头发凌乱的九丫扑进房间,跪倒在孟水芸的床头,哭泣着。
孟水芸艰难地伸出手来抚摸着这个十七岁头脑简单的姑娘,道“没事了――”
……
腊月三十。
几辆轿车顶着北风和如雾一样的冰晶开进云水镇。
林家大宅的正门大敞四开。
安容顺、许茹宝带着几十口人站立在大门前的平台上。
安容生恭敬地小跑过去,将车门打开。
林纪楠从车里走了出来。
林纪楠神情肃穆地抬头看了看漫天落下的小冰晶,拽了拽披在身上的大衣。
张芝兰从车里钻了出来,满身的胭脂香飘散开来。
林岳宇兴冲冲地从车里钻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长长的礼盒,直扑向平台上的许茹宝。
“娘――”
许茹宝拥着这个眉开眼笑的小青年,奇怪道“手里拿的是什么?”
林岳宇诡异地笑道“娘,这不是给您的。您啊,要这个不合适。”
“哦?”许茹宝皱眉道“我那乖儿子哪里去了呢?”
林岳宇调皮道“娘,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说完,林岳宇冲进漫天的小冰晶中。
许茹宝喊道“这孩子,大年三十,这是要去哪里啊?”
张芝兰笑盈盈地走上平台,道“你这娘当的,你又不是没有年轻过。”
林纪楠面色凝重地走上台阶。
突然一辆人力车急匆匆地朝林家老宅而来。
一个灰布长袍的男子从人力车上走了下来。
安容顺惊喜道“梧城――”
林梧城笑着说道“紧赶慢赶,还是赶回来了。”
林纪香笑道“哪一年,你都是在三十这一天才从苏州赶回来。”
众人说笑着走进林家大宅。
安容生一声高喝。
两扇朱漆的铜制大门关上了。
……
林纪楠将呢子大衣丢给安容生。
安容生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爷,今年镇上的份子钱――”
林纪楠心烦道“这么点儿小事也要来找我吗?”
安容生怯生生道“往日里一直是张镇长,老门老户的,只要交两千个大洋即可,今年是新上任的刘镇长,若是再按两千个大洋,怕是不合适,可――”
许茹宝在门外喊道“安管家,这点儿小事你要来烦老爷。既然是新上任的,自然要给点面子,但也不能给太高,往后就没法给了。我说啊,今年就还给两千大洋。安管家你再额外拿两千个大洋送给这刘镇长的太太,就说啊,是我给她的麻将钱,告诉她,改日啊,我亲自登门拜访。我们林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得用在刀刃上。”
安容生点头称是,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林纪楠背着手走向上林轩。
坐在守拙斋的椅子上,林纪楠点燃一棵雪茄。
窗外是蒙蒙地小冰晶。
有人在上林轩外来回穿梭着,那是自己家的汉子们和丫鬟们在为年准备着。
接连两个月没有接到什么大的订单,林家绣坊再过一个多月将没有后续订单,两个月后将没有生产任务。
林纪楠感觉很可怕,这几天他去求见苏绣行会会长江南春,却被拒绝了。
他感觉到有一只庞大的手在笼罩着自己,莫名的压抑。
尽管小额的订单不断,但这不足以支撑林家绣坊千人的生产能力。
上海两个月,他带着几个店长参加了几次交易会和展销会,没有大的贸易商在自己的展位前驻足。
人们似乎都在避免和自己过度接触。
是什么,是什么让这些昔日里交好的生意伙伴对自己退避三舍?
一些与林家绣坊有过多年合作关系的大客户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再次合作。
林家绣坊从建立之初到现在,经历了无数动荡岁月,却从没有主动裁减过一个工人,一个绣娘。
林纪楠引以为傲的不是林家绣坊出品的绣品如何精湛,如何绚烂夺目,更不是林家绣坊在江浙绣坊行当里占有的举足轻重的份额。
林家绣坊养活了近千个家庭,让千人有饭吃,让与苏绣有关的人有饭吃,养蚕户、剿丝女工、纺纱女、挑线工、画师、雕刻工、木工、司机、绣娘、店员……
想起林家绣坊支撑的这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的生存,巨大的压力让林纪楠几乎透不过气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大客户一夜间转变了态度?
林纪楠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头。
自己竟没有察觉到这半年来这些大户们没有来洽谈过什么,更没有和自己走动什么。
是这半年来,自己家的事情太繁杂让自己恍惚了其他吗?
林纪楠将抽屉拉开,将那本厚厚的相册拽了出来。
轻轻地翻动着。
一个个亲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林纪楠抚摸着一张张照片,心痛让他有些支撑不住自己。
“老祖母,桐卓他媳妇有喜了。你保佑林家否极泰来――”
突然,林纪楠愣住了。
他看着那显然被动过的两张相纸的夹层。
他颤抖着伸手朝那夹层里掏去。
一张照片被抽了出来。
看着照片上一家四口,林纪楠摇头,道“如果说有报应,希望将这报应报应到我的身上。一切都是我的错,与我的家人无关。”
鞭炮声骤然响起。
林纪香在房门外喊道“二哥,年夜饭好了。”
……
十六时。
众人围聚在百花厅。
房外鞭炮声此起彼伏。
丫鬟宛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于凤凰走了进来。
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险些碰到于凤凰。
许茹宝惊叫道“你这小混蛋,不要碰了你二嫂,你二嫂现在金贵着呢。”
林岳宇摸着脑袋,嘿嘿地笑道“知道,知道,我要当小叔了。”
众人笑了。
林纪楠咳了一声,道“年了,开饭吧。”
众人纷纷举箸。
……
云水镇医院。
孟木娘将饺子递送到孟水芸嘴边,道“来,吃吧,这是你姑父特意为你包的,蘑菇馅的,鲜得很。”
孟水芸看着眼前为自己操劳的孟木娘和于德胜老两口,道“水芸害姑姑和姑父为我担心了。”
一个穿着紫衣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走进病房。
“我就知道我不把这小东西给你抱来,你是绝对不会吃下一个饺子的。”紫安笑道。
病房外的走廊里,一个用面纱遮面的修女看着窗外蒙蒙的小冰晶,喃喃道“今夕何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