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嫂走进后厨,一个丫头扶着案板无声地哭泣着。
“念双――”秋嫂轻声地唤道。
那丫头转过身来,见来人是秋嫂,哭泣着扑了过来。
秋嫂搂着这个日渐消瘦的丫头,安慰道“莫哭,二少奶奶命大,她不会有事儿的。”
念双哭道“我好怕,我好怕她不会醒来,我好怕那些绣花针会给她留下疤痕,我好怕,好怕医生遗忘某一根针在她的体内。她是这么一个柔顺的人,连蝴蝶见了,都要停留在她肩膀,为什么她要遭受如此?念双不想再失去,再失去――”
秋嫂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用手轻轻抚摸着念双的后背,道“傻孩子,人啊,这一辈子,哪里能那么顺呢?别多想了,来为二少奶奶熬汤吧,这方子是夫人多处求来的,可以把体内的毒啊拔出来,对这伤口愈合也有好处。夫人也是怕她留下什么症状啊。”
念双哭泣着接过秋嫂手中的竹篮。
秋嫂看着忙碌的念双,道“你也莫怪老太太。她虽然明知道是大姑爷欺负了二少奶奶,可又能怎么样呢?大小姐刚生了孩子,全凭这孩子才能回到杨家,难道为了二少奶奶,看着她自己亲生的闺女被遗弃吗?
有哪一个真的信那些绣花针是二少奶奶放进宝儿的摇篮里呢?可那女人的额头血彻底让夫人慌了神儿。
人若见得一个人的好,那她处处都是好。
人要是蒙了眼,那是见啥啊,都是黑的。
在气头上,突然又冒出个孩子,被人唤做亲娘的喊,莫说在气头上的老夫人,就是别人也未必能沉住气。
事儿啊就怕沉静下来想一想,时间是谎言最好的镜子。”
念双将食材洗净,一一放进陶罐里,将炭火点燃。
秋嫂走到门口,回头道“念双,每日按时将这汤送给二少奶奶喝,莫说是夫人为她寻的方子。人老了,好个面子。”
……
农历腊月二十三日,祭灶节。
安容顺在秋嫂的搀扶下下了人力车,这个雍容华贵的老太太用拐杖试探着凉滑的地面,小心翼翼地迈动着小脚。
荷塘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雾,几只白鹭在空中滑翔着,扑棱棱踏破荷塘的平静。
巨大的翅膀伸展开来,有力地呼扇着。
秋嫂将安容顺脖子上的围巾系好。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朝那个低矮而整洁的小院走去。
落日的光晕包裹着小院,让小院有着莫名的暖意。
站在低矮的院墙外,安容顺掂起小脚朝土屋里张望着。
一个身穿紫衣,身材高大的女子正抱着一个小小女婴来回走动着。
女人嘴里哼唱着让人发笑的小曲。
许是唱累了,女人开始逗弄女婴。
“我们的小酒儿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快快长大,你要记得你娘亲她的好,她虽不是你亲生的娘,但她为了你受了许多的苦。这世上还有比你娘更傻的人吗?她不傻,她能干这样的傻事儿,拣你这么个拖油瓶?
你娘亲是这世上最善的人,若是我被人诬陷了清白,那定是要大闹上一场,就林家那老糊涂,我准是要扇她几个巴掌。
唉,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苦也受了,罪啊,也遭了,这污水脏名也背了――”
女子说着说着哭泣起来。
“如今,你娘亲还不知道咋样呢,老天爷啊,可一定要长眼啊,你娘亲要是有个好歹,那些恶人可要得意了。”
女子越说越伤心,开始咒骂起来。
“林家还有好人吗?十几年前愣是把那么好个儿媳妇活活烧死了,如今这么好的儿媳妇又给赶出了家门,现在,现在更是昏迷不醒――”
安容顺静静地听着女子的咒骂。
尽管双手颤抖,但她执意地听完了女人的哭泣和咒骂。
安容顺指了指院门,秋嫂会意过来,连忙将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放到小院的大门口。
小酒儿将手指放在嘴巴里用力允吸着。
咿咿呀呀地叫着。
女子道“酒儿,你在看什么?”
顺着小酒儿的目光看去,院门外放着一个大竹篮。
女子用块小被子包裹起酒儿走了出来。
打开院门,四望,无人。
俯身,偌大的竹篮里放了荞面饺子、关东糖、猪头肉、两卷大洋、两身孩子穿的小衣服。
……
百花厅。
偌大的梨花木桌上放了十几个青花瓷的盘子。
安容顺点了点头,拿起筷子,道“今天小年,老爷啊要过些日子才回来,今个儿,你们就陪我老太太吃顿饺子。”
许茹宝、林纪香、安容生、安容海、许茹旗、郝兆飞等人纷纷举起筷子。
另一桌围坐着安容生、安容海、许茹旗的家眷。
百花厅四周摆放了几个一人多高的瓷瓶,瓶中插了几枝梅花。
没有人言语,似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心跳。
于凤凰低着头,手中把玩着筷子。
往日,每当看到她不喜进食,众人准会围拢过来,劝她多吃点儿。
桌子对面的那个老太太更会关切地让后厨的师傅多为自己做上几样小菜。
眼泪掉落下来。
仅仅几日,似没有人再注意到自己这个林家二少奶奶的存在。
每当自己出现,空气似凝固一般,没有人言语。
莫名的压抑让这个大波浪的女子想要嘶鸣。
吃过祭灶节的饺子,众人各自散去。
于凤凰走在回沧月轩的路上。
再过几日便是年了。
安容生让门房的十几个汉子将几百个红灯笼挂在林家老宅的各处。
从祭灶节开始到正月十五,这几百个红灯笼要亮上二十多天。
隔着窗玻璃,那个躺在床上的俊美的男子,眼角分明挂着泪水。
这眼泪再次刺痛了这个骄傲女子的心。
于凤凰扭身回了自己房间。
一身皮草,猩红的口红。
从抽屉的夹层里,取出那把从未用过的精致的小手枪。
这个骄傲的女子低头轻轻抚摸着这把黑色的小手枪,眼泪掉了下来。
比起枪来,她更喜欢用匕首,那种短短的匕首。
她喜欢看着鲜血喷涌而出的感觉。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用牙齿咬开了两个洞,看着鲜血从那洞中汩汩而出,她感觉到异常的清凉畅快。
将大波浪的卷发挽起,用食指轻轻将翘起的眉毛压实。
她朝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
……
双手插在皮草的温暖中,挎着藏了那把小手枪的女士坤包。
女子一个人独自走在无人的街头。
午夜,独享。
嫉恨一点点浮现在心头。
清晨,她看到那个曾经爱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青年用一辆崭新的人力车拉着绿真朝荷塘村跑去。
中午,念双将熬了一上午的补汤送到了医院,那补汤的方子明明就是老太太花了重金求来的。
下午在医院门口,她看到众多的女工聚集在医院门口,企盼病床上的女子早日康复。
而此时,她知道自己的爹娘正守候在病床前。
这一切都不会让她感觉到疼,唯有那个床上的男人的眼泪,深深刺痛了自己。
清醒的,迷糊的,都不重要了。
她分明从他的眼泪中看到了他心底的最爱。
冷,从未有过的冷。
这个大波浪的女子将身上的貂皮大衣紧紧裹在身上。
梨子江水静静地流淌着。
踢掉黑色的高跟鞋,
脱掉昂贵的俄国皮草。
年轻的女子赤着双脚朝梨子江水中走去。
她像个疯子一样,用力地挥舞着胳膊,拍击着冷冷的江水。
午夜的月光清冷得很。
她努力地将江水中的月亮捞起,却次次捞空。
突然,这个大波浪的女子瞪着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江水。
片刻后,她鬼哭狼嚎地爬上了岸,抓起昂贵的貂皮大衣和高跟鞋,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踉踉跄跄地朝岸堤跑去,边跑边嘶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女子精疲力尽地跌倒在岸堤上,回头看去,哪里有什么婴孩?
梨子江水平静地流淌着。
女子凄然地笑了起来。
月光下的她如鬼魅一样,有着让人惊骇的美。
一把手枪抵在了自己的头上。
低沉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消息传递出来?”
大波浪的女子立时清醒过来。
不用去摸那个精美的女士坤包,从手枪的口径和感觉,她知道抵在自己头上的正是自己那把女士小手枪。
“我每次都按照要求将消息放到了指定的位置。”
身后的人似在急速地思考。
片刻后,那人道“有人将一切消息都截留了。情况复杂,也许该调整一下。”
于凤凰一颗心放松下来。
来人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于凤凰的头发,道“不如你的人为什么要过得比你好?你才是公主,不是吗?做你想做的吧。也许乱像过后才是真相。”
惊愕的于凤凰回头看去,身后是空旷的江边大道,哪里有一个人影?
那把精致的德国女士小手枪被静静地放在自己身后。
……
清晨。
于凤凰走在林家老宅的甬路上,心中盘旋着那人的声音“做你想做的。”
抬头望去,淡淡白雾中是许茹宝的宅院。
此时,许茹宝一定去了工厂。
于凤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提起罗裙,缓步朝那宅子走去。
偌大的宅院里种植了大量的梅花。
此时梅花刚刚鼓起一个个小小的苞蕾。
绕过这丛丛叠叠的梅林来到许茹宝的房间。
四望,两侧的厢房均挂着铜锁。
想必此时这个宅子里的丫头均去了后厨吃早饭了。
大波浪的女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钥匙插进面前这个西洋铁锁中。
须臾,轻巧地打开铁锁,轻轻走进房间,异香扑面而来。
环顾四周,偌大的书桌上放着一个文件袋。
轻轻打开,一个戒指掉落出来。
于凤凰心沉了,这不就是三叔的那枚价值昂贵的微型照相机吗?
文件袋里竟是若干张刚刚洗好的照片。
这些照片上的东西悉数都是自己用那枚戒指记录下来的。
文件袋中还有几封书信,均是自己手写给三叔的。
身后似有人的呼吸声渐渐接近。
于凤凰吃惊地回头看去。
许茹宝正对着自己微微笑着。
手中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一个男孩大概三四岁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