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雪又下大了一点,从酒店高层落地玻璃窗朝下俯望,墨蓝夜色里,远远近近,雪碎与灯火不易分清。
宴会厅很暖,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
想到苏城还没有下雪,或许过几天再降温就会下,孟听枝忽然感叹,“今年冬天好长啊,感觉冷风已经吹很久了。”
“不喜欢冬天?”
孟听枝转过身,摇了摇头:“怕冷,喜欢夏天。”
想到夏天,就想到离毕业还有好几个月。
她睫毛敛一下,将手放在温温的玻璃上,飞雪落上来转瞬就会融化,过分美好的事物都如天惠,不期而遇,也会不期而失。
“夏天什么时候来呢?”
那只是她当时走神随口说的一句话,没想到在隔天的早上,她还睡得迷迷糊糊,程濯把她从温暖的被子里挖出来。
她抬手揉着眼,长睫颤颤,在程濯臂弯里惺惺忪忪睁开眸子,初醒嗅觉闻到一股冷淡好闻的须后水气息,她往他身上靠,蹭了蹭问:“怎么啦?”
话音刚落,膝弯和后腰都贴上一股力,不待她反应下一瞬被人腾空抱起。
温热的唇轻轻落在她额头,那人说:“带你去过夏天。”
雪停后的平城天色没有晴转,一片浑浊的灰青调,厚重云层将天际压得很低,冬季六点的早上,城市的车水马龙还没有完全苏醒。
酒店顶楼,高楼危宇如星罗棋布,立于最高那栋的顶端,冷风呼啸。
孟听枝纤软的睫毛被凛冽风刀戕害得快速扑眨,眼睛不能完全睁开,只得半眯着,小小一片水光里藏着未睡醒的浓浓倦意。
眼角鼻头都冻得红红。
稍稍一呼吸,就有成片白雾在面前飞舞。
像梦里。
她震撼于眼前的场景,再慢一拍地转去看身边的程濯,他将她的肩一揽,好笑地说:“快走啊,不是怕冷么?”
可能是今早才做的清理,积雪只被铲到四周,还未融化,顶楼宽阔到空寂的地面上,露出一个巨大的字母h,上方停着一架通体黑色的私人飞机,机尾的logo有点熟悉。
孟听枝懵懵的,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先转去机场,等再下飞机,已经换了临海城市。
她从酒店房间直接披出来的大衣此时已经用不上了,只穿着一条单薄的丝质吊带裙子。
下了悬梯,兜头晴天朗日,一股清爽咸热的海风直接扑涌过来。
这地方看起来不大像通用机场,跑道上另一架预备状态的飞机也不是常见机型。
来接他们的男人,平头方脸黑西装,恭恭敬敬站在保姆车外,一面替他们开车门,一面说沈先生都吩咐好了。
孟听枝坐到车上纳闷:“沈先生?”
程濯回答:“沈思源。”
到了地方孟听枝才知道,那栋她还没下车就惊呼漂亮的海边别墅,是沈思源那个爱艺术的爹留下的。
房子主体是由一位很有名的西班牙建筑师操刀,后期由曾珥作为艺术顾问接手,参与室内设计,从最初的图纸到砖瓦绿植落实,总共花了三年多的时间,等正式交房,沈思源的父亲已经因病去世。
这栋海边别墅,理所应当地作为遗产落到沈思源手上。
沈思源最近手头紧,打算把这房子出掉,在圈子里问了个遍,没人应。
倒不是这别墅不好,只是不大对口。
一来离苏城太远,纯当度假都够折腾,二来这种完全经由艺术概念设计出的房子就跟艺术品一个样子,很够设计师吹牛,但经看不经用。
他们那个圈子里俗人成堆,欣赏不来。
沈思源碰了点小壁垒,报了个友情价,又在群里当起一个三流推销员:“别的不说,我爸的品味绝对可以吧,那地儿靠海,对面就有小岛,开游艇半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多夏天呐。”
就这么拉胯的推销,众人纷纷敬谢不敏,偏偏打动了顶精明的程公子。
他往群里回一句:“房子干净么?”
沈思源立马切私聊,给他回了一句,“一直有人打理,拎包入住。”
然后不动声色小吹一通。
程濯淡淡回:“明天去看看,之后再说。”
沈思源见有苗头,不仅立马安排那边的别墅管家去接人,还跟程濯详细介绍了一番,那别墅还有个名字呢,叫绿野仙踪。
程濯起初一听皱眉,觉得起个绿野仙踪的名字真真俗到顶了。
放以前,沈思源肯定溜须拍马地说,俗,顶俗,我爹就好附庸风雅这口,老男人俗毙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倒也不顺着程濯的意思,他说:“这名儿是曾珥起的,艺术家的返璞归真,你得细品!”
程濯当时轻轻一笑,按着语音键,没筋没骨地回:“你爸没品到的,给你品到了,你细品。”
那房子从照片里看就漂亮,有点西班牙的建筑风格,也不纯,精挑细选的绿色植物顺着深红房顶野蛮生长,三层楼高,浪漫庄重。
“程濯,快点!快点啊!”
程濯脚下踩着柔软沙粒,应声看向前方,沿海的阳光如盛夏般明媚无遮拦,她兴奋得挥动小臂,翻飞的裙角鎏一层金粉般的光。
叫人目驰神炫。
这才恍然,要是能摆脱沽名钓誉,实实在在有个仙,绿野仙踪倒也算得大俗即大雅,极衬这个意境。
而前面那个发丝迎风,手里提着高跟鞋,赤脚小跑的小姑娘。
是他的仙。
第38章 眉间红 这个女菩萨,是我要带回家……
在海城待了两天, 孟听枝围上厚围巾回到苏城继续过冬,年关底下事多人忙,到处都热闹, 两人就没再碰过面。
孟听枝摸不准他平时在做什么, 怕发微信会打扰, 程濯就按孟听枝的作息定了一个睡前电话的时间。
十一点。
每次打电话, 他还是忙。有时候背景音里有小孩的哭闹声,像家里亲戚聚餐, 吵得很;有时候是什么娱乐场所的音乐,分贝不高,他应该是找了个清净的地方, 专门打这个电话。
那靡靡乐声空洞遥远,不如他那把敲金击玉的低沉嗓子好听。
孟听枝趴在床上,翘着小腿轻晃,柔软的睡裙边儿叠在白嫩膝弯,一手拿手机贴在耳边,另一手抱着速写本,往缺色的地方补两笔。
正聊着, 她忽然跳出话题,敏感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在抽烟?”
电话那头一顿。
除开夹烟的食指和中指,剩余手指正掐一支金属打火机,悠然转着, 在窗沿上轻敲。
她一问, 过长的烟灰折断一截,簌簌掉进楼下树影里,那细微的敲击声也停了。
孟听枝猜对了似的说:“是吧是吧。”
明明也无人看见,他却捻了灰烬, 长指将烟弹落到旁边的灭烟石上。
程濯无声笑着,摸了一下鼻子。
舒晚镜去世后,他搬去他爷爷那儿住,本来的野性子硬是被教出几分端方,习性里小动作极少,一心虚就会下意识摸鼻子的习惯,也没人几个人知道。
他自己知道。
他望着手里的打火机,手指挑开金属机盖,灵活地转了一个花儿,火光顺着风抖,颤成仆仆虚影,又在“噌”一声盖合响里消失干净。
“新得了一个打火机,挺好看的,下次见面送你。”
孟听枝小声咕哝:“我要你打火机干什么?”
那头哑哑笑了下,“那你回头数数,你都收走几个了?”
“……”
孟听枝是跟他学的坏,爱看他咬着支烟,却四处找不到火的样子,最后目光往孟听枝身上一落。
恼火是假的,威胁也是假的,躬身靠近过来,咬着烟的样子恶劣又迷人,最后只有对她动手动脚是真的。
“赶紧的,不然搜身了啊。”
孟听枝底气不足地说:“我收走…是因为好看。”
程濯回:“我手上这个也好看。”
年前孟听枝接了两家杂志社的约稿,一个是十二月份的印象集,另一个是书中的人物插画,交稿日期就在年后。
她和周游各回各家后,她就窝在桐花巷二楼的房间里,把剩下的稿子解决掉。
一宅就是好几天,阮美云看不惯她睡衣丸子头从楼上到楼下的打扮。
孟听枝下楼到冰箱里找吃的,吸管还没来得及插进锡箔纸的洞里,酸奶盒就被劈手夺走。
阮美云粗声粗气说:“我要去出门买点东西,你跟我一起。”
孟听枝不想去都不成,直接被推到房间里换衣服,她随便拿了件牛角扣的杏色大衣,搭直筒牛仔裤,素面朝天,插着兜站门口。
打眼一看像高中生,又被阮美云一把推回房间,叫她重换。
孟听枝看着柜子的衣服,乍一下愁着不知道选什么,苦恼地对着门口的阮美云说:“出门买东西,又不是选美,干嘛啊?”
阮美云性子急,挨不起磨蹭,走到衣柜前两手一扒拉,快快地就挑出一身搭配来,白色的短款羽绒服配一条枣红的格纹a裙。
“就这么穿!快换!”
孟听枝拿起裙子,看了半天,一脸我不认识这裙子的表情:“这谁买的?”
反正不是她自己。
阮美云哼一声:“谁买的,还能是你爸?你做梦呢,快换吧――就搭你上次戴回来那个枣红色的小帽子,好看,配得很,一准亮眼。”
孟听枝翻出那顶程濯送的贝雷帽,帽檐上有一个小小的双c,倒是真配阮美云选的裙子。
她对着镜子戴上,理了理边沿的头发,“要亮眼干什么,买个东西,又不是滑到雪坑里找不到人了……”
声音越嘀咕越小,后半句阮美云没听清,也完全不在意,拉着孟听枝的手就往楼下去,母女俩一前一后,噔噔噔踩着楼梯。
只听阮美云在前头得意地分析着:“你也不看看日子,这都二十几了!不出巷子就能遇见李奶奶王大妈,人家儿子孙子什么的也都回来过年了,你得出去见见人,跟人交流交流。”
孟听枝无语地嘟了一声气:“我跟别人交流什么?我问人家愿不愿意来我们家入赘么?”